祖父留下的临街的两间铺子,一间被用来开茶馆,另一间还是开茶馆,这倒不是父亲的主张,而是祖父临终前的遗言,谁不把黄家茶馆开下去,谁就是黄家的不肖子孙。
父亲并不是经商的材料,倒是沾染了旧社会公子哥儿那种喜欢喝酒、打牌、“吹光儿”的习惯,因而,料理茶馆就成了母亲的事。每天清早,母亲就起床忙碌,擦拭桌椅、清洗茶具,随着吱吱呀呀的开门声,茶馆就在晨光中现出许多亮色来,那古老雕花的工艺,泛着光泽的茶具以及散发着茶香的幽味一下子就弥漫在小街上了。
有了父亲“吹光儿”这个品牌,茶馆很快就集聚了很多角色,黄大公摇着扇子拖着鞋走来,刘幺叔的咳嗽声渐渐近了,隔壁的曾二哥披衣而入。不一会儿,闲人们都聚拢了,或坐或仰,或翘二郎腿,或披衣敞肚,有的大声说话,有的洗耳恭听。这时候,父亲就成了中心,他谈天说地,摆《三国》、《水浒》,讲乡俗野事,偶而还哼几句京戏。茶馆热闹起来,母亲终日笑眯眯穿梭倒茶,遇到场期,茶馆生意更好,买猪卖牛,谈事聚闲的,都围坐在茶馆,茶客们好像预约似的,赶场办事,聚堆闲聊,都要泡在茶馆,几村几寨的事都在茶馆里传播,谁家娶媳嫁女,谁家猪肥牛壮,只要在茶馆里一坐就能探听到消息。母亲深谙经营之道,茶钱收得极低,两三角钱就能泡上一整天,
运动开始了,从县城来的红卫兵,很快进入黄家茶馆,在驱走茶客后,就开始对父母宣布政策,然后在“砸烂一切封建迷信的口号声中”桌椅破碎,茶盏乱飞,黄家茶馆很快陷入一片狼籍之中,但运动并没有结束,斗争会一浪接一浪,被打成地主反动分子的父母亲成了批斗会上必不可少的风景,两间茶馆也很快被公社没收。在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偏房里,父亲长吁短叹,不断喃喃自责,说自己毁了黄家茶馆,自己是黄家的不肖子孙,性格刚毅的母亲在不断安慰父亲之后,便从此默默无闻地承担起全家的事务和对我们的教育,使我们几兄妹在那并不倡导读书的年代,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文革结束后,公社很快还给了两间被没收的铺子,在是否还开茶馆这件事上,父母争执不休,争执的结果,一间由父亲继续经营茶馆,一间则由母亲开一家杂货铺,母亲的店生意特别好,父亲则经营得十分惨淡,逐渐富裕起来的乡亲们,除了购买大量的日常生活用品外,对精神文化的追求,已经从曾经盛极一时的茶馆中迷恋起电视、收录机来,小街上不断滋生的录像厅,已经把黄家茶馆逼向尴尬的窘境。父亲不得不把板壁撤掉,母亲的杂货店一下子成了乡街上最大的商店。
但父亲的落寞并没有改变过来。今年过年,看着在外工作的几个儿女,父亲并不显得十分喜悦,我们知道他是在怀念临街的老茶馆,而撤掉老房子修高楼的主意又是我们兄弟两个出的,弟弟便安慰父亲说“社会的发展,历史的进步,是要以一些文化的消失为代价的,老茶馆的消失是一种必然,这与孝不孝顺没有必然的联系。”父亲身陷在沙发里,脸上的皱纹像沟壑流淌,眼神里透着失落和迷茫,弟弟和我便不再说话……
老茶馆消失了,消失了的不仅仅是黄家茶馆,根据相关资料,老茶馆在全国已寥寥无几,代之而起的是各种高档的茶楼,也许弟弟说得对,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消费文化,老茶馆作为盛极几千年的文化现象,如今只能走进书中,走进各种各样的传说里,但它所营造的那种气氛,那一份洒脱,那一种与农耕文化相依的深度,那一种关注苍生大众的情怀,长时期弥漫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难道中国的大地上真的就不能安放几家老茶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