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楚汉相争之地——河南荥阳广武镇。上世纪50年代，我在镇上读初中，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的情景便是镇西街的“老虎灶”茶馆了。

　　广武镇曾是原河阴县的治地，南北商贾东西行旅常会于此，因此，镇里的商业经营也呈现一派兴隆景象。坐落在镇西街的“广武茶庄”，每天清晨便热闹起来。我第一次进茶庄吃早茶时，便被当厅里的“老虎灶”给震住了。只见当厅的左侧，垒着一个大灶台，灶台的正中埋着一口大铁锅，大铁锅的口面约有三尺之大，铁锅的后侧，左右各砌有一口铁红釉色的水缸，水缸上沿略高于中间的大铁锅。灶台的火口在侧面开着，并与一个大风箱浑为一体。灶台的后面，竖起一个高高的烟囱，烟囱的出烟口伸到了屋墙的外边。我初见时，茶庄的小伙计正在拉着风箱催火，炉膛里的火焰熠熠飞扬。我问小伙计：“这叫什么炉灶，好唬人的？”小伙计说：“这叫‘老虎灶’，是茶庄里的生意头啊！”我“嘘”了一声，再细看那灶台的造型，正中的一口大锅里沸水翻腾，气势汹汹，活像张着大口的老虎嘴。紧挨着的两口小水缸，水花晶亮，酷似老虎的两只眼睛。灶台后面竖起的烟囱，就是老虎扬起的尾巴了。距十步开外再观之，那不是一只蠢蠢欲动张口怒目的老虎吗？怪不得前清一位乡间秀才这样撰联说：“灶形原类虎，水势宛喷龙”，临场观之，此老虎灶还真形似不虚！

　　老虎灶茶馆多见于故乡的大集镇。县城东关的路口、西关的骡马市也各有一家。老虎灶茶馆服务对象多是下层的劳动者，大多设在集市街头或马路两侧。这种简陋的茶庄茶铺，达官阔佬文人雅士是少有光临的。无论是过往商客他乡逆旅，还是本地的乡民苦力，老虎灶便是他们向往的地方。老虎灶茶馆经营很有个性，大厅里摆上几张大茶桌，几条黝黑的长条凳子，茶碗上也烙有老虎的图形。客人到此吃茶，可分为“份喝”、“单喝”。份喝者（即茶水任意喝，外加一个烧饼一份咸菜）者，多为赶集的乡下人或做小买卖的。一份茶，花上一角钱，就可以充当早餐了。单喝也分单喝大碗茶和单买开水泡馍冲汤的，这种喝法的人，一是赶路的行人，进茶棚喝碗茶，解解渴喘喘气，好继续赶路；二是经济比较拮据的人，自带有干粮咸菜，只掏一分钱来茶店要碗老虎水，自己泡馍冲汤凑合吃喝，走时再让老板送上一碗热开水，装在自带的水壶里路上消用。

　　广武镇的老虎灶茶庄，是远近闻名的大商号。太阳一落山，大厅里就点上两盏大汽灯，雪亮雪亮的景象让门外行人眼馋。门口的茶幌子下面，还吊着一盏老虎灯，那灯虎生生的左右摆动，招徕着茶客。晚上八点多钟，三五成群的茶客便陆续赶到这里，把一个大厅坐得胀满。这些茶客可谓三教九流官绅丁民无所不有。解乏的消闷的寻友的聊天的搓牌的谈买卖的，甚至说媒的算卦的，都挤在老虎灶旁的桌子边各行其是。这时，烧水的小伙计使出浑身力气拉着风箱，砰啪！砰啪！拉得脆响。老虎灶大锅里的水开一锅当即就起到两口水缸里，这时老板娘也特忙活。她的装束干净利索，白围裙腰间一扎，手提着白铁长嘴大茶壶，不住地给茶客冲茶续水，这边叫那边喊，乐得老板娘一脸花开。这老虎灶茶馆里的茶，多是粗茶土茶，最好的不过是从外来的商客买来的香片（即花茶）。茶具也是粗瓷糙杯。喝茶的是一腔苦辣酸甜的老百姓。但这虎气生生的茶庄里，却盛满着人间少有的坦诚淳朴和自然，茶香中释放着他们苦涩艰辛的人生。

　　故乡的老虎灶茶馆经营也比较灵活，大多兼有粗食小吃烟糖干果。大镇上的茶庄还兼营住宿洗澡生意。如虎牢关下的氾水镇，那里在过去是东西的咽喉，黄河南北的渡口。那里的老虎灶生意红火，每天东来西去南来北往的商贩行旅船工纤夫搬运苦力等，都到老虎灶茶馆里歇息喝茶。在那里小住的商客，就用老虎灶的大锅热水，盛在一个木盆里，用一块布幔遮挡一下，就可以洗去一身的疲劳了。

　　上世纪文革发生后，故乡的老虎灶就被当作“尾巴”割掉了。那年月人们吃不饱肚子，还牢牢地拴在公社的大田里，自然也就没有了老虎灶茶馆里那些鲜活的情节了。改革开放以后，故乡的茶馆业渐而兴隆起来，时下，各种档次的茶馆、茶楼、茶苑、茶艺厅等，如雨后春笋般地勃兴起来。随着人们消闲娱乐水平的提高，品茶听艺的需求也更趋多元，茶馆的设施装潢也更高雅时尚，老虎灶式的茶馆经营，也便成为一种文化现象而沉淀在茶文化的历史网页里。但那个年代故乡的老虎灶茶馆，却深深地揳在我的记忆里，它对当时人们生存状态的扫描，如那时的一副茶联“求饭忙，求钱忙，忙里偷闲老虎灶间洗个澡；为儿苦，为妻苦，苦中作乐老虎灶边泡碗茶”所言，都是历史鲜活的记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