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夏天,高考第一天,我和朋友去陕南的西乡东裕生态茶园访茶。
去西乡要早起,所以就向媳妇孩子告假,说晚上不回家,要睡在办公室,干净了身子去西乡。媳妇说我肯定是去西乡会女同学。我批评她思想不端正,说不环保的话。
第二天一大早,在西宝高速路口汇齐,几辆车就带着风声朝西走了。从周至进佛坪的时候,路边有查非典的检查站,搭个塑料棚子,里边坐一个查非典的女子,穿着白大褂,大家看了,都说好得很,有人挼起袖子,问查不查体温,还有人感叹,好东西都在深山里。旁边的一个人就问:西安来的?我们这儿产大熊猫。这话问得我没有情绪,小地方的人总是对大地方的人表现出一种没有理由的尊重和谦恭。其实我们都是农夫后代。我收缩自己的心,不敢享受山里人的尊重。佛坪过去是洋县,洋县有我两个男同学,不再赘述。过了洋县就是西乡了。县上茶业局和五里坝镇的领导热情但不亲昵,含笑、点头、握手、递烟,符合第一次见面时的应有风度。张为国先生是本次出行的领导人,问大家住在城里还是茶园,大家表现出对生态茶园生活的无限热情和向往,鹅声长叫:住茶园。县上领导相视一笑,对这些“贵族的仿制品”表现出的平民风格予以肯定。又驱车出发,前往东裕茶园。东裕茶园在西乡县的五里坝镇,距县城有90公里远,路走到一半,柏油马路没有了。坐在我旁边的镇书记开始与张为国先生用西乡话交流,我已经听不懂了,但从手势看,是关于“明天”、“形势发展很好”、“就这样干”一类的话。路很窄,路边是泥土的房子,顶是黑的,墙上写的标语,和计划生育、卖摩托车有关。有人端着饭碗看我们经过。过了一个乡,不是五里坝,过了一个村庄,还不是五里坝。我开始知道这地方为什么茶好了。“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老师可能是采茶去了。这地方虽说海拔很高、云雾缭绕,却有着身在高山不见山的感觉;这里林木茂盛、空气清新、水质纯净,没有环境污染,茶当然好了。
远远地看见两座洋楼,张为国先生说到了,他环山一指:都是茶园。气魄之大,令人心折,茶园的工人们出来迎接,这情景宛如欧洲中世纪某个古堡的情景。工人们拘谨、热情、羞怯,端茶倒水上菜,听客人们赞美山势,骨节粗大血管宏阔的手懦懦地予以指划。饭桌上仿佛他们自己是多余的。饭菜整了两大桌,上一个菜说:土鸡,山里跑的。又上一个菜说:山野菜,后山里自己拔的。再上一个菜说:山药蛋,前山上种的。总之所有的菜都来自天然,未受污染。他们总是这样,怕自己的东西不合他人口味,他们见外边人就紧张。而我们这些早已被城市惯坏的人们,夹着鸡肉在这里搞城市规划,筷子朝这儿一指,在这儿修条路,那边儿一指,在那边儿修栋别墅,眼看着就喝多了,说:哎呀,这地方太好了,就是前边儿缺一块儿停机坪,以后坐直升飞机来就方便了。
晚上睡在不熟悉的地方,像是在别人家里,又像是招待所。觉得是住在三楼,下了三楼却找不到出口。才知道自己确确实实住在山里,那房子前门高后门低,出了二楼就出了前门。主人生怕客人晚上睡不好,不停地说,山里没蚊子,睡得安稳。可是那屋后养了一方池塘,鱼儿摆摆尾巴,拍打拍打池水,我已经睡不着了。更兼几只公鸡夜半“咕咕”地抖着脖子,早上又守时,五点打第一遍鸣,五点半打鸣落架,六点谁家门“吱扭”一响,然后就有扫帚“吃啦吃啦”划地。整个夜晚,我睡得四分五裂,不成版图。心里觉得自己完了,我真是异化了,在汽车喇叭声中能睡着,在鸡鸣狗叫中却合不上眼。有人起来,睁着黏眼大叫:哎呀,有水牛。一看,远处山坡下,朦朦胧胧的,果然有人扶着水牛。又有人说,哎呀:看这标语。仔细一看:多吃碘盐,防治瘿瓜瓜。队伍中唯一的女士小唐祖上两代城里人,不知道瘿瓜瓜。“瘿瓜瓜是大脖子病。人缺碘了就会得这种病,不过,有的包谷也得这种病。”这解释令小唐把嘴组成“O”型。早饭当然是此地特色,叫菜豆腐。豆腐的好处,有多人论及,不过豆腐当早餐主食,我是第一次见到。而且店家门口放着做豆腐的“系子”,“系子”吊在一根椽上,十字交叉的两根木棍上吊着一个白布包,叫豆腐包,布包里是豆腐渣。豆腐包吊在那儿如同牛奶。抓住两根木棍上下摇晃,很是满足。豆浆就滴哒滴哒掉在下边儿的盆里,豆腐渣在里边破碎了又完整了,完整了又破碎了。旁边有人指着豆腐包子说:哎,女人四十岁的时候就像这。有人帮腔,摸着豆腐包说:像这?前边发话的人说:我说的是里边儿的。
中午是在东裕茶山上过的,这块生态茶园有上千亩大。我第一次见茶树,觉得像街道两边儿的冬青树。但这确实是茶树,有许多学生在山上采茶,他们采一斤茶能得20块钱。我觉得这钱挣得容易。一看才知道自己很傻,茶树虽然很大,能用的只是顶端的一点儿嫩叶,最好的是顶端的嫩芽,一天采一斤就算不错了,听随行的茶农介绍,5斤嫩芽才能制1斤干茶。采茶这活儿,只适应矮个人干,个子高了腰弯不下来。我们高得无用了,只能做一些自娱和娱乐他人的活动。我们都不是歌舞艺术家,可是我们这些可怜虫还有一点儿在乡下人面前的城里洒脱,我们在城里活得不如人,到了山里才觉得自由了。茶山上弥漫着茶叶的清香,我们在茶园里晒着太阳,招待我们的是东裕绿茶,虽是极为普通的炒青绿茶,但那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和那鲜爽浓郁的滋味,足以使人产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的遐想。
我们唱歌,我们跳舞,我们背诵诗歌,赞美西乡山水,我们幽默,让老乡们发笑,把我们当孩子吧,我们在你们面前才有点儿像个骄傲的人,我们学牛叫,一头牛真的过来了,他觉得我们的叫声同属于“牛科”。他过来了,他看见了学牛叫的人。方英文先生介绍:这位是著名画家马河声。牛走了,他屁股后边跟一个小白猪。牛宁肯带着一个小猪也不带一个马姓画家。这跟尊严无关,牛和画家毕竟不是相同的专业。失落的画家说:小心牛吃茶。主人说,牛不吃茶,茶是苦的。是的,只有人才自找苦吃,所以我们吃茶。
我们是一人带着一桶茶叶回到西安的,路上,我抱着茶叶睡着了,睡了一路,到了关中平原,我看见麦田里黑烟四起,到处都在烧麦茬,车过了周至,过了我的家乡兴平,过了咸阳,到了三桥,汽车、汽车、汽车,到处都是汽车,比人还多,我想还是山里好。但是我不愿再去了,我想起一个人说过的话:今天许多城里人在农村,在农民家里行事,就跟他们在娱乐区找乐子一样。这种行为一夜之间破坏的东西比几百年关于民风民俗的博学炫耀所能毁坏的还要多。尽管他们有意收敛他们炫耀的姿态,但是他们却顽固地希望农民的生活一如既往。因为他说的对,所以我不敢再去“采风”。我总觉得,我们就像一些贵族老爷的狗腿子,戴着长耳朵帽子,穿着绫罗绸缎的袍子,拿着扇子,夹着本子,耳朵上别着一只笔,在春天里抖着身子四处干扰罗敷认真劳动。而那些采茶的农民正在“坎坎伐檀兮”,他们在咒骂着:“硕鼠硕鼠,适彼乐土……”
这是2003年初夏的事,高考第一天。同去的有作家方英文、唐淑惠,著名摄影家胡武功、杨小兵、张少增、画家马河声。一些乡下的风景的欣赏者与破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