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住过的小巷,一直是我魂牵梦萦的私有领地。我喜欢那个时代群居的温暖感与热情洋溢的生活气息。比如张家奶奶露台上等待晾干的紫色床单,贪婪地吸吮着阳光,散发出肥皂清新的气味;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炒菜的香味扑面而来;夜晚,老式的路灯释放着久远年代的光线,光影氤氲;老人们聊天时总是不由回到自己年轻的时光里,有金戈铁马也有花前月下,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私人的记忆却在不知不觉间回溯过往。
那段岁月平静安详。早上八点一过,小巷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这种相处不够对等,所以有时是相对无言,有时是长辈的自言自语,倒是同龄的孩子们可以分享彼此的秘密和成长过程中的惊喜。在所有的孩子里,小冉与我最要好,我们发明了无数的游戏自我陶醉,也会手拉手,在充满历史的里弄里穿梭游走。
那时候,我们总是喜欢拜访孙老夫人,她家的大宅院神秘而美丽。孙老先生年轻时做过实业,老来无事,总是喜欢抱着相册,轻轻摩挲那些已经发黄了的老照片。他话不多,但总喜欢送给小孩子好看的糖果,所以我们都很喜欢他。孙老夫人是个优雅、有教养的女子,即使年老依然皮肤白皙,在她举手投足之间,我们仿佛可以穿越时光,窥看她年轻时的美丽。当时我们最喜欢的活动是在孙老夫人家听她弹钢琴,有门德尔松的美好旋律,也有李叔同的学府乐歌。每到整点,老式座钟里的天使会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等到它敲响五下的时候,就到我们回家的时刻了。这个活动一直持续到孙家移民海外。在那之后,我和小冉还是会时常在那个院落门外徘徊,里面的花草逐渐荒芜,但是回忆仍然可以带领我们回到往日的时光。
小巷尽头是一座废弃了的私家祠堂,小时侯对祖先的认识总是模糊的,印象中祖父母就是家里最老最老的长辈了,当我听父母说那座祠堂里从前供奉的前辈可以追溯到宋朝时,不免感到吃惊。有几次我和小冉偷偷溜到祠堂里一探究竟,只见破落的桌椅和沾满灰尘的蜘蛛网,祠堂外野草丛生,虫鸣凄切,两个小孩自己吓唬着自己,飞也似地逃走了。
每年过年的时候,也是小巷里最热闹的时候,每到大年初三,邻居们会聚集在其中一家聊天、拜年、做饭。有时候大家突然意识到座上少了一位老人,并且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大家却善意地闭口不谈,继续装点着节日的喜庆。我和小冉总是比赛谁拿到的压岁钱多,以此证明谁更受到长辈的喜爱,其实输了也不大在意,反而一起到附近的食品店买饼干和话梅分甘同味。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弄堂突然就要被拆除了。在搬走前的那几天,大家纷纷在老屋前拍照留念,以记忆曾经共处的岁月,珍藏不曾忘怀的留恋。现在回想起来,小巷的生活就像一场梦,因为时间的久远甚至会显得不真实,但是在那些独处的时刻,闭上眼睛,就会感到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其实一直留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