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片依偎着苦涩的芳醇,缠绵在历史的舌尖,再也不会抹去。
我说的是茶。是1940年初至1946年秋,浙江大学因抗战烽火,西迁遵义、湄潭办学,师生们含辛茹苦,日月煎熬,留在湄水之滨的一壶“求是”佳茗。
我慕名来饮,已是60年后的清明时节。茶乡果然盛情。湄江水浮碧流翠,笼雾含烟,两岸远近,不仅到处密布着茶园,且把参观者与这个鲜嫩的节气也煮在了一起,令我们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绿思绿想,茶韵茶香。可茶浪三千,我只能取一盏饮。
踏进当年的文庙——后来的浙大湄潭分部——如今的“浙大西迁历史陈列馆”内,众多历史照片、资料文物叩击着我的心扉。
我无法想象,那由上千师生员工、2000多箱图书仪器、若干教学与生活用品组成的流亡之师,是怎样克服艰难险阻,辗转南方六省,才分批来到这黔北山区。
我能够想象的是,这一支被后人称为“西征的文军”,其开拔处是东部的著名茶城杭州,其驻足处是西部的著名茶乡湄潭。前者是“人间天堂”的三吴都会,后者是有“小江南”之称的黔北县城。正是那一个“茶”字相邀,在唐人陆羽《茶经》中分别记录过的中国东西部两处产茶盛地,就在这样一个特殊年代,被一个特殊群体,以一种特殊方式联结了起来。是浙大有缘?还是湄潭有幸?
浙大西迁,以娄山为胎、借湄水为孕,塑造出了一个战时的浙大:文学院、工学院设在遵义,理学院、农学院置于湄潭,师院则按专业分属两地,全校一年级新生则被悉数安排在湄潭县管辖的永兴镇内。
正如苏步青词中所言:“黉舍分三处,近蜀似依刘……男儿磊落,何须泪洒古播州”。浙大不屈的生命长铗,弹响的仍是莘莘学子的琅琅弦歌。
二
“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这是诗人闻一多式的幽默。把这幽默掰开,嚼碎,识得“苦”字含义的是战时的浙大师生。
茶乡除茶叶外,湄潭没能供给远来的贵客以高楼华屋,玉盘珍馐。浙大教室多是长年被蛛网占据的旧祠破庙,宿舍多为常有老鼠来访的陋室蜗居。师生们吃的是缺油少肉的清茶淡饭,夜里照明全是黑烟缭绕的桐油青灯。
这期间,苏步青的微分几何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与当时美国、意大利学派形成鼎足之势。王淦昌1941年发表于美国的《关于探测中微子的建议》,开启了核物理研究的新思路。谈家桢教授不仅发表了多篇生物遗传学方面的论文,还在旧祠堂里带出了两个学有所成的研究生。此外,像贝时璋、束星北、陈建功、卢鹤绂等教授,都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内达到了很高水平。即便是校务缠身的竺可桢校长,也在1944年完成了其传世之作《二十八宿起源之时代与地点》,论证了二十八宿之说起源于中国。除理论研究外,农学院在兴建农林茶场、规划设计湄城新八景、推广优良蔬菜水果品种、防治病虫害、改良茶叶土壤和提高制茶工艺等方面,也取得了显著实绩。
1944年10月,英国著名科学家李约瑟博士来湄潭参观考察浙大和进行学术交流,他为偏僻小县城有如此高水平的大学而惊叹不已,盛赞浙大是“东方剑桥”,“湄潭是浙大科学活动的中心”。
浙大的知识精英们,就在这中国西南一座僻远的小城里坚守,借昏黄的桐油灯光,结构出智慧的彩虹,以渊默的湄江清茶,淬砺着科学的锋锐。难怪李约瑟博士要由衷赞叹这里是“东方剑桥”了,尽管城边流的不是名满天下的康河柔波,而是名不见经传的粼粼湄水。
确实,湄潭给浙大以无限慰藉的,是温厚、纯朴、热情的茶。茶是浙大师生的挚友、知音和伴侣。无论是炎天消暑,隆冬御寒,还是破闷解乏,醒脑提神,茶与人都相濡以沫,厮守着,共度时艰。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李政道博士,回忆自己在永兴镇的求学情况时说:“我的学习条件十分艰苦,白天我常去茶馆里看书、做习题,泡上一碗茶,目的是买一个座位,茶馆再闹也不管。”周围虽众声喧哗,他却能稳稳地把持住那份沉静。
这里还活跃过一个诗歌团体——湄江吟社。吟社由爱好诗词的教授、学者自发组成,自1943年2月至同年10月,共举行诗会8次,存诗词百余首。湄江风物总是与西湖景物联袂而至诗人笔下。
诗会多在茶场举行。茶场先有知名绿茶“湄绿”和功夫红茶“湄红”,后来又引入西湖龙井茶工艺,研制出了湄潭龙井。这样一来,煮泉品茗,分韵赋诗,就成了经常性活动。袅袅茶香,郁郁乡情,和着悠悠诗韵一起在茶室里浮动。这时,心中的西湖已变成浓抹的湄江,而湄江则变成淡妆的西湖了。
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喝茶,喝自己的茶,这也是“求是”学子的共同追求。正因为如此,浙大才培植出了大批栋梁英才。
三
如今,一甲子过去了。健在的校友们忘不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忘不了当年惜别时所唱骊歌:“留得他年寻旧梦,随百鸟,到湄江。”于是,一批批“寻梦者”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湄潭的山山水水也同样牵挂着远方的亲人。文庙前的那条老街已改名为“求是路”,原来与浙大附中合并办学的湄潭中学已更名为“求是中学”。于是,一坡坡思亲茶青了又绿,绿了又青。
作为仰慕者,我也曾一次次来到湄潭寻访,一次次斜倚史料的栏杆远眺。远眺那一盏青灯,那一壶清茶,胸中有清景无限。
鲁迅先生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面对“好茶”,我属于“会喝”一族吗?我握住了这种“清福”吗?清夜扪心,我追问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