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阿婆摇着一双小脚,鸭子一样地从后屋晃到前门,从蓝布兜里掏出香烟与火柴,摸出一根烟叼在唇间,“嚓”的一声划上火,吸得两边的腮帮子都深深地瘪进去。腮帮重新胖起来时,白色的烟气就从她嘴里徐徐地呼出来。这时,她会对着一个在道地上玩耍的孩童唤:“木陀,来来来。喏,把侬一个香烟壳子,去供销合作社买包‘雄狮’来。”
木陀就是四五岁的我。母亲把我喂得胖墩墩的,整天欢快地转来转去,不是木陀是什么?我一手接过香烟盒子,一手扬着两角钱,陀螺一样地旋远了。旋过一株楝树、一株棠棣树、两棵枇杷树,再从大礼堂墙上写着比我人还要高的“毛主席万岁”的大字前跑过,来到一幢高高的3层木楼前,跨过几乎撞裆的木头门槛,就扒住供销合作社高高的柜沿了。
我踮着脚尖,抬起头,寻找着老孙。老孙经常穿一件熨得笔挺的蓝色中山装,风纪扣锁着喉,左胸口袋上别着支钢笔,见谁都笑眯眯的。但老孙太忙了,不是在东头帮人拿锄头簸箕,就是在西头帮大姑娘裁布,也就顾不上在中间要烟的我了。于是,过来了一个不声不响的后生哥。后生哥白白净净的,只是拉着个脸,前世欠他什么一样。他也不会像老孙一样好好地放东西,总是随手一扔,要不是我抢得快,那“雄狮”就从玻璃柜面上一头栽倒在地上了。只有当姑娘的笑声银铃般滚落在石子路上时,后生哥阴沉的两眼才会放出光来。那光直直的,像是钓鱼时被石头钩住的线。
讨了老婆的后生哥更加出格了。每次为人打酱油,都要把竹罐来回晃几下,那样,本来平口的酱油就会明显地浅下去一截。听大人说,那些晃出去的酱油,都让他舀到丈母娘家去了。隔壁比我小几岁的六子,每次拎着油瓶经过,都要朝木楼方向喊:“侬只柜头猢狲!我向毛主席保证,侬生出来的小孩没有鸡鸡!”六子在12岁那年得急病死了。店员生了丝瓜样的一棚女娃,确实没有一个是有小鸡鸡的。
小学毕业,我就外出求学,从此难得回到老家。每次经过那幢木头3层楼,我都会想起关于供销合作社的一些人和事。七阿婆已经走了几十年,供销合作社也早已搬到乡政府所在地去了,但3层木楼依然高高挺立在风雨中,墙壁笔陡,排门坚固。后来才知道,楼是上海一个富翁托村里的一个生意伙伴造的。楼刚造好,抗战爆发了,富翁没有了音讯,生意伙伴白得了一幢好楼,但土改时听说要被斗成地主吃枪子,当夜急得没有办法,最后将自己挂在了屋梁上。
当年拎着油瓶出入供销合作社的六子一家,半数已经走了。笑眯眯的老孙,不知在何处终老?再过10年,我也该为自己觅一处可以吟赏烟霞淡出红尘的林泉了吧。恍惚间,我仿佛看到身着大襟蓝布服的七阿婆,立在老宅的石门槛后,吸着烟卷,脸上布满了麻线般的皱纹,“木陀木陀”地叫我。
(作者单位:浙江省杭州市富阳区供销合作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