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傍晚总是令人愉悦的,尤其是在富安老街人的茶余饭后。
闲来无事,微风不燥,可以看戏去。
上世纪80年代中期,老街上基本没有电视机,只有一家影剧院。影剧院在新大街的米市桥下西侧。正门在十几级台阶上,朝北,门脸上方一颗大红五角星,下书“富安影剧院”五个大字,两侧是散场大门,售票处在西边偏房。
富安地处江淮,老街人喜欢咿咿呀呀软玉温香的唱腔,因此,有越剧、锡剧、淮剧、黄梅戏团来。京剧团也来,但是次数不多。
海报提前半个月就贴出来,老街不大,个把钟头,要来剧团的消息就转了一圈。
赶紧地买票、约客。母亲与大外婆同好看戏。大外婆家住三汲楼巷,巷顶头人家男人在影剧院工作,前排的戏票她老早就订好了。
及至开演的当日下午,早早吃了晚饭、洗完澡,喜滋滋地看戏去。
我也跟着。
天尚未全黑,瓜子摊儿已经在影剧院门前的台阶上摆开。电石灯亮了,灯光雪白,照得一袋袋码放得整齐的葵花籽、南瓜子、西瓜子、薄荷糖、生姜糖分外诱人,惹得我挪不开步。
被拖着拽着检票、入场。找到了位子,但也坐不下来。大人们忙着相互问候、寒暄。男孩子顽皮,不是在过道里追逐打闹,就是不停地掀翻木质排椅,发出此起彼伏的“啪啪”声。内场的后台则对小女孩散发着无穷的魔力。与几个年龄相仿的悄悄溜进去,躲到帘幕后偷窥。花旦、青衣正对着镜子仔细地描眉毛、抹胭脂、插珠翠;化好了妆的老生忙着穿蟒袍、登粉靴、戴髯口;武生在戴花翎、插令旗……白炽灯下,妆奁匣里的凤钗、步摇、玉簪……美轮美奂,熠熠生辉。有人在练身段、吊嗓子。一转身,“咄”地大喝一声,看得痴过去的我们一个激灵,三魂吓掉了两魂,立马作鸟兽散。
观众席与舞台之间隔着乐池。侍弄丝竹管弦的乐师呆在池子里。不顾后排人呵斥,又有小孩子趴到围栏上伸长脖子看乐师调弦、试音,或者张望舞台两侧幕后,讨论演员何时上场。家住第一池巷口的哑巴在影剧院里维持秩序。他冲上前一顿哇哇大叫,胆小的吓得“哇”地一声哭起来,跑回家人怀里;脸皮厚点的则一哄而散,过后,待哑巴不注意,又趴到围栏上。
终于等到内场熄灯,舞台两侧幻灯片字幕亮,乐池内丝竹管弦声响起,观众席上的大大小小方才安静下来。
王侯将相、书生小姐粉墨登场。台上,小夫妻失和,老太太劝架,“阿林是我格手心肉,媳妇大娘侬是我格手背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台下的,笑逐颜开;台上,苏三戴着枷锁,一步三回首,“苦哇……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台下的,偷偷抹泪;台上,何文秀得中状元后,私服访妻,一路分花拂柳,台下的,微笑颔首,轻拍椅柄,仿佛也跟着“行过三里桃花渡,走过六里杏花村”。大人们沉醉其间,忽喜忽悲,我早已体力不支,于咿呀声中熟睡过去。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一曲游园惊梦,醒来,已然过去30多年。
原以为,那些“姹紫嫣红、雨丝风片”对七八岁的孩童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多年之后翻开一本旧书,一张古典仕女铅笔画飘然坠地。捡起来看,落款时间2010年。看戏多了,后来喜欢上了工笔画,闲来随手涂两笔。
人生处处都是还魂记,你以为无痕的,其实,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