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淮北虽不产茶,却紧邻茶区,南渡淮河走进大别山,山山岭岭都有好茶园。所以淮北地方从不缺茶,喝茶的爱好颇为普遍。我生长的这个小村镇又是个回民聚居区,回回乡亲辈辈相习爱喝茶,居家待客,天天都离不了茶。我们村还有好水。村东头那眼百年老井,不管涝年旱年,一年四季打出的水来都是看着清亮、喝着甘甜。用这井水冲茶,香气格外浓郁,茶汁清亮醇冽。邻村里那些讲究饮食的人家,常来我们村上来坐茶馆,或来挑水吃,连那些过往商客,推车挑担的贩夫走卒,也都知道我们村的水好,哪怕多绕几里路,也要赶到我们村来喝水饮茶。阔绰点的进茶馆泡壶茶来细品,囊中羞涩的就跑到井台上,吊上一桶水来,舀起一大瓢,咕咚咕咚灌个饱。
全村人的家居必需,加上慕名而来的饮者的抬举,支撑起村里一家茶馆生意。
据老辈人说,村上茶馆的开创者是现在经营茶馆的李老庆的父亲老李,那是在抗日战争爆发之前的二、三十年代。那时我们这个小村镇还维持着它最后的一息繁荣。老官道上,推车挑担的过往客商不绝于途。村里每十天有四个集日,逢集日,除了当地的坐商店铺外,还有四乡的小贩行商,买卖粮食的斗行,交易牲口的牙行,都有可观的规模。茶馆生意在这个时候也曾有过一段兴隆。几张八仙桌旁,总是茶客满座,茶馆里备下的六安瓜片等名贵茶叶也不愁没有主顾。
日本鬼子侵入之后,世道大乱,客商几近绝迹,集市日渐衰落,茶馆也便冷清下来。到我记事时的四十年代后半期,已是李老庆接手经营了。这时茶馆已走了下坡路,生意日渐清淡,八仙桌只剩下了一张,桌面上虽还摆着茶壶茶盅,但多是闲置,少有茶客光顾。老庆置备的茶叶也只有“徽州末子”了。
茶馆衰落了,但我们村家家户户都离不了它的开水冲茶。李老庆更有满村的好人缘。他做事待人诚恳而又和善。在我的记忆里,老庆是个慈眉善目的胖老头儿。夏天里,他只穿条大裤衩子,上身披着件短袖衫子,大敞着怀,胸脯上那对奶子大得跟喂奶的妇女的一般。头剃得光光的,眼眯着,一脸的喜笑。要是把下巴上的胡子刮掉,活脱脱一尊弥勒佛。
李老庆面善心更善,他不是本村人,也不是回回,家住五里外的一个小村庄。家道虽说不上富裕,但也绝不像我们村上那些回民乡亲,不弄个小买卖就活不下去。他是子承父业来开这个茶馆的,他说,“这是因为我爹闭眼前,我应承了他老人家的一句话。”
老庆的父亲老李是位红脸汉子,年轻时跑出来做买卖牛马的“牙行”经纪人,也是位高阳酒徒。每逢做成一笔交易拿到佣钱,总要下馆子喝几盅。每上酒桌就经不住别人的激、劝,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倒卧街头,口吐污秽的丑态也不鲜见。一次他醉倒在一位同在“牙行”的回回朋友老马的家门口。老马把他背回家里,伺候了一整天。醒过来他就直喊渴,说嘴鼻和喉咙眼都渴得直冒火。老马搬出一个精致的空心小茶炊(形如北方涮羊肉的涮锅,中间烧木炭火,四周灌水)烧上开水,拿出珍藏的茶叶正宗六安瓜片,冲出一壶茶来。老李接过来一盅,只见那茶色清亮、泛着金黄,香气更是奇异,阵阵直扑鼻子。待喝上一口,顿觉满口甘甜清香,半壶茶喝下去,从嗓子眼到胃肠上的火全都浇灭了,周身清爽通泰!茶,他也常喝,可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真不知人间还有这么好喝的茶。老马趁机对他说开了茶的好处:我们回回不兴喝酒,都爱喝茶。喝茶健身养性,喝酒伤身败德。往后有钱就买茶喝,别再去灌那“猫尿”,满街打滚去了!
老李从此迷上了茶。但在别的地方喝了几回,全没有老马家茶的好味儿。老马对他说,要喝好茶,只有好茶叶不行,还得有好水,也缺不了烧水的好器具。别家没有茶炊子,烧不出好水,就冲不出好茶。
老李说,全村的回回乡亲都爱喝茶,又守着一井好水,就缺个烧水的好家伙,真是可惜了的!要是家家都有空心炊子就好了。老马说,要让大伙都喝上好茶,不用家家都备空心炊子,也还有别的办法:这就得有人出来开个茶馆,支起炉灶使大炊子烧开水。
几句话说得老李心上热烘烘的,他当机立断:辞了“牙行”开茶馆!老马忙说,开茶馆可是个苦大利薄的行当。本钱也不小,得先置备不少东西。这你可要想好了。
老李说,我想了几天了,大不了赔上它两亩地!家里人和亲友听说他要典地开茶馆,都大惑不解。说他喝了老马的“迷魂汤”,是茶迷了心窍!老李却铁了心,回家就典了二亩上等好地,到我们村上赁上三间街面房子,置办茶炊茶具,打桌凳。茶馆开张后,老李敬业勤劳,开诚待人,特别注意尊重回回的生活习惯。他从茶馆开张便不沾猪味,除了不上清真寺做礼拜以外,其余的清规他全遵守,“清真”得跟老回回一样。有全村回回的认可,老李的茶馆很快站稳了脚,并日渐红火。在生意最红火的那几年,茶馆也赚了点钱,老李把典出的二亩地又赎了回来。但之后生意日渐清淡,手里再没有攒下钱来。更不幸的是他刚过五十就一病不起。病重时他喊来长子李老庆,对他说,你爹这一辈子,能让人说个好的,只有开茶馆的这事。我要走了,心事只有一件:这茶馆你要接手开。这几年茶馆生意清淡了。你的心不可太高,只要能有口饭吃,就别让茶馆炉灶熄了火!老庆忙跪下向爹做出承诺:不管多苦多难,决不让茶馆在我手上熄了火!
其实,旧时开个小茶馆也是挺艰辛的,水要从井里挑,那能盛十几担的大砂缸,每天至少要挑满两缸;煤更要从往返一百多里的烈山矿上去使独轮车推回来。一年四季,无冬无夏,天不明就要起身捅开炉火,晚上不过二更天封不了炉灶。烟熏火燎,整天一头一脸黑灰,夏天更苦。一个年轻人要顶下一个摊子活计,也得使出全身力气。到我记事时,老庆已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头发稀疏而胡子老长了。煤车推不动了,要喊老家晚辈来干,水也挑不动了,要论担付钱雇人来挑。即使如此,一天下来他还是累得腰酸腿疼。
李家茶馆行的是薄利多销,对本村人不用现金交易,钱方便的人家拿点钱,缺钱的拿点粮食,给老庆换上若干个竹片儿刻成的茶牌子,一个牌子冲一壶开水,两个牌子加一撮茶叶。这是早年间老爹立下的规矩,后来煤不断涨价,水也要花钱来买了,而老庆坚持开水价一文不涨。过去靠招引茶客赚钱,现在茶客稀少,只靠卖开水维持,那生意可就十分艰难了。好在有老家儿孙们送来米面菜蔬,老庆不至于饿肚子。但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几年也添不上一件衣裳,平日里蒸一锅馍馍就着腌咸菜吃几天。他不觉苦,可儿孙们怨言就多了:五十岁的老人了,家里儿孙满堂,现成的清福不享,去烟熏火燎卖开水!一个钱儿不赚,还要家里贴伙食,这是图个啥?他一听就生了气,对儿孙们吼道:我是应承了你爷爷的心愿,立了誓的!往后谁也不许说三道四!
我们村里也有人嘴贱,编几句顺口溜奚落他:“李老庆,开茶馆,烟熏火燎几十年,胡子长了一大把,就是柜里没赚钱。吃饭还得家里供,儿子孙子齐埋怨。”李老庆听了不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说:“这是为我扬名嘛!我李家两辈开茶馆,谁也没指望卖开水赚钱发家业!烟熏火燎几十年不假,吃苦受罪不假,可几十年下来,家家户户都喝了我烧的水冲的茶,都喝得有滋有味,我也烧得高高兴兴,日子过得乐乐呵呵,值了!”
老庆惨淡经营,一心开好茶馆,可生意越来越不顺了。到国民党政权在大陆垮台的前夕,淮北土匪横行,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弄得路断人稀,煤买不回来了。眼看着茶馆灶火要熄,老庆水路不通走旱路,连夜改了灶膛烧木柴,照常生火烧水。淮海大战中,一队被打败的“国军”跑到小茶馆里逞威风,喝了开水不给钱,还嫌茶叶不好,把一把把茶炊子扔到地上当球踢,哐啷啷滚了一街。老庆一把把捡回来,请来白铁匠,把踢漏了的炊子焊补好,第二天照常生火烧水。
几十年来,老庆践行着自己的诺言,大有“一诺千金”的古侠士之风。连那狼烟遍地、烽火连天的艰难日月,他也硬着头皮苦撑过来了。可是,到了和平年代,他却遇上了一道迈不过去的坎。
李老庆六十岁之后,进入老境之时,正赶上农村社会那场剧烈的大动荡。1953年秋后,与农业合作化同步,私营工商业改造也在我们这个小集镇上展开。先是粮食统购统销,关闭了斗行,接着大牲畜不许自由买卖,“牙行”停业,老回回们宰牛的汤锅也是熄火的日子多,开火的时候少了。原有的几家卖布匹、日用百货的小店铺,本来都是历经劫难,惨淡经营,苟延残喘,前几年供销社异军突起后,都早已先后关张。个体商业只剩下几家个体小饭店,包子、馒头铺,还有几家打烧饼、炸油条的。改造很快完成,把那些人全合起来,凑成一家集体的联营饭店。李老庆的茶馆属饮食业,也划归联营饭店。
“联营”过程还算顺利,可核资建账时出了问题。解放前后这几年,老庆虽然辛苦备尝,可没赚到钱,连自己的饭食都是家里贴的。这个账该怎么算?往后茶馆的盈利任务该怎么定?联营饭店的人个个猴精,他们说,以前的账我们不问,可往后的得管!立逼着老庆立下字据,保证盈利多少,若是赔了与饭店无关,一切责任自负。为了保住茶馆,老庆咬咬牙应承了。
联营后,老庆千方百计节约开支,把烧过的炉渣再筛过一遍,把煤核都拣出来再烧,每天封了炉灶之后,在灯下一笔笔记下当日的收支。但无论他怎么精打细算,无奈改造后的集市全面萧条,茶馆生意更加冷清,亏空越积越多。老庆愁得夜夜难眠,真是劳力劳心,日夜煎熬。他到底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慢慢地撑不住了。“联营”第二年的夏天,那天他正捅炉灶加煤,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幸亏旁边有人才没趴到炉口烈火上去。家人闻讯赶来把老头子抬回家。
几天后老庆饮恨离开人世。联营饭店谁都不愿意来接这个烂摊子,茶馆烧了几十年的炉火最终熄灭。
那些离不了茶的人,只好回家自己烧开水冲茶。可尽管锅已刷洗了多遍,可烧出来的开水不是一股油腥气,就是蒸锅水味,再好的茶叶也冲不出好味了。这时,村里人才切实明白茶馆关门,对他们是多么大的损失!当年老李的好友马回回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可头脑依然清灵,像个先哲似地捋着白胡子大发感慨:要让大伙喝上好茶,只有好茶叶、好水、好炊子不行,还得有有德之人尽心下力给大伙烧开水!享了几十年的口福不觉福,一天没有了,才知道那是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