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逸双手接过,轻呷一口。“噗!”陈青逸一口茶全吐在了地上。潘立寿紧张地问:“什么木头?”陈青逸皱着眉,沉吟片刻,答:“一股糟朽,一股污浊,定是腐朽之木。”潘立寿竖起大拇指:“凌云兄你太厉害了,连这种木头都能品得出。”陈青逸问:“到底是什么木头?”潘立寿笑着说:“你已经答上来了,腐烂的棺材板子呀。”陈青逸刷地板起脸,正色道:“立寿弟,下回绝不可再这样胡来。茶乃世上最最干净之物,你怎么能用这么肮脏的东西来玷污它?”
岁月悠悠,茶韵悠悠。陈青逸与潘立寿隔三差五聚一块儿喝茶说茶,如果不是遇到上世纪60年代初的自然灾害,老哥俩的友谊会一直延续下去。先是断粮,见天吃菜吃树叶,一个个面黄肌瘦。陈青逸却仍坚持早晚两壶茶。肚子里本来就缺油少食,一根根肠子饿得透明,富肠子油肠子才能经得起茶水的冲洗,现在如何能受得了。往往是,茶一入肚,陈青逸就抱着肚子哼唧,蜡黄的脸上渗着汗珠。大伙说,他这是喝茶喝醉了。陈青逸忍受着肠胃的痉挛,说:“我一天不吃饭行,但不喝茶不行。”
情况越来越糟糕,青菜树叶吃光了,树皮扒光了,有人尝试着吃滑石粉。村里已经开始死人了。陈青逸当然不能再坚持他的早晚两壶茶。潘立寿倒是还经常过来拜访他。陈青逸抚摩着满天星,跟潘立寿说茶,但说了没几句,潘立寿的胃就受不了了:“凌云兄,你不要说了,我的胃难受,一听见茶更难受。”陈青逸苦笑。两个人都静下来,不说话。陈青逸闭着眼,想茶。
这天,潘立寿再来看陈青逸,陈青逸已经下不了床了。潘立寿坐在床沿,拉着陈青逸的手,眼里含着泪。陈青逸说:“立寿贤弟,我怕是要走了,我们只有等来世再谈茶论道了。”潘立寿哽咽不能语。他默默退出来,摇摇晃晃回家,蹲在门槛上发愁:“怎么救凌云兄一命呢?”潘立寿终于想出一计。他找出鼠夹,捉了一只蜈蚣作诱饵,支在洞口。但大荒之年,老鼠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潘立寿隔一两个小时过去查看一次,鼠夹上还是空空如也。而陈青逸眼看要不行了,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这天,一大早,潘立寿猛然间听到一连串急促的吱吱声。潘立寿跌跌撞撞跑过去,一看,鼠夹上果然出现一只老鼠。潘立寿激动得眼泪都要流了下来。他把老鼠摘下来,捧在手里,像捧着一只救命的宝葫芦。
潘立寿直奔陈青逸家,来到床头,用颤巍巍的声音说:“凌云兄,我给你搞到一块肉。”陈青逸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潘立寿扶他坐起,将鼠肉送到他嘴边。陈青逸本能地张开嘴吃下鼠肉……不久,上边的救济粮拨了下来,陈青逸及村里人总算逃过一劫。
陈青逸对潘立寿的救命之恩非常感谢,他忽然想起什么,急问:“哎,对了,立寿弟,你给我吃的什么肉,我当时迷迷糊糊,没感觉出滋味。”潘立寿笑而不答。陈青逸刨根问底。潘立寿说:“老鼠肉。”这句话还没落地,只见陈青逸身子一耸,一串食物喷射而出。他蹲下来,呕吐不止。潘立寿吓坏了,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陈青逸站起来,两眼冒火,他愤怒地指着潘立寿的鼻子:“潘立寿,你敢拿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来脏我的嘴,脏我的胃,脏我的肠。我陈青逸一世干净,不近污荤之物,这下,全让你给毁了。我,我,没你这样的兄弟。”说完,陈青逸愤愤而去。潘立寿被骂懵了,心里也挺生气,心说:“我当时要不拿老鼠肉救你,你早没命了,命重要还是干净重要。”
过了一阵,潘立寿心里的结有些松懈,他想:“人跟人不一样,陈青逸把干净看得比天高,我给他吃老鼠肉,反差太大,他一时接受不了也情有可原。”潘立寿决定跟陈青逸重归于好,他特意带上一包龙井,登门道歉。进门,潘立寿先把龙井拿出来,说:“凌云兄,为表示我的歉意,今天我特意带了一份上好的龙井,请你品尝。”
陈青逸冷着脸,说:“你拿回去吧,我的嘴已经脏了,我要自行禁茶三年,等三年后我的嘴干净了才再饮茶。你以后也不要再来了,我不想见到你,看见你我就会想到老鼠。”
潘立寿这下是真生气了,心说:“你这是什么话,看见我就想到老鼠。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认我潘立寿,我也不认你陈青逸。”
潘立寿一跺脚,走了。从此,两人谁也不再理睬谁,即使在村街上相遇,也视同陌路人。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陈青逸和潘立寿已都是耄耋之人,但两人仍互不来往。其实,当年的不快已随岁月流走,沉淀下来的是陈年的友情,但人年龄越大面皮越薄,两个人都想重归于好,但就是拉不下脸来。
机会终于来了。2006年夏天,潘立寿作大老板的孙子去南边出差,特意给潘立寿买回一盒极品雾里青。孙子说:“爷爷,这可是才恢复出产不久的历史名茶,叫雾里青,当年可是贡品呢。”
潘立寿虽已90岁高龄,但仍耳聪目明,他笑着对孙子说:“孩子,要说雾里青,爷爷我可比你了解。不过,对它最了解的可不是爷爷,那是你青逸爷。”潘立寿将雾里青揣到怀里,拄着拐棍去了陈青逸家。
潘立寿一进门就嚷:“老哥哥,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雾里青,重现于世的雾里青啊!”
陈青逸的感慨与激动可想而知,尘封多年的友情与传说中的雾里青同时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怎能不百感交集呢。
捧出满天星,泡上雾里青,老哥俩端坐在八仙桌旁,重新开始了谈茶论道的幸福时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