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人在形容闽南乌龙时,有一个说法特别好:绿叶红镶边,七泡有余香。
“绿叶红镶边”是讲外形特点,同时,红红翠翠,从骨子里描出乌龙茶的那一味妩媚,而“七泡有余香”,既是说明乌龙茶的耐泡,又是老茶人留在乌龙茶里的人生况味。
七泡有余香,好就好在余香,好就好在人走了,茶凉了,杯底尚有余味。而那余味,如此含蓄,如此担当,又如此深远。
曾经与一位法师聊天,他回忆起上中学时,与一个年长的同学交往,那位学长聪慧极了,有才华极了,敏感脆弱极了,诗歌写的极有风骨。他崇拜他,敬服他,为他的学问而倾慕,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他缠着他,听他讲萨特、讲康德、讲叔本华,讲存在主义、怀疑主义。他就像一个小跟屁虫似的跟着他,他去哪里,他便跟至哪里,他讲什么,他也便彻头彻骨的拥护,恨不能变成他的影子,整日落在他的身畔。忽然有一天,也说不上是哪一天,他们疏远了。或者毋宁说,他感到应当与他疏离了。于是,他不再跟着他,又回到心爱的书本中,回到平淡、缓慢,但却真实的生活中--他转过身,同我说:“那一天,我明白了,当你与一个人的关系达到白热化的时候,就是你同这人的关系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又转回身,垂首,捻动着一串菩提籽的念珠沉默不语。这句话让我想了许久许久,也改变了我跟许多人与事的距离,你比如,茶吧。
记得写过一篇文章,记一次泡茶的经历。里面有一段这样写道:“只是十泡之后转向恬淡。这便是美人迟暮。幼嫩如此茶,茶气发的快,茶香泛的极清雅,然力不久矣。但我却独爱这微薄的余荩,如同李商隐的句:沧海月明珠有泪吧。美人亦会伤情,然‘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是江南的湖泊中,小溪里清晨里泛起的薄雾,似明非明的挑一盏玻璃绣球灯,驻在桥畔看,最是清媚。十二泡之后不忍再泡。此茶正如红颜知己,要读,但不能读尽,留一些给她自己,也给我自己。就如划一道浅浅的银河,恰是为了至爱一生一样。”
对的,划一道浅浅的银河,只是为了至爱一生。就像是有些人一生抽烟都只抽一半。一支燃剩一半的香烟,如同一段两情相悦时戛然而止的爱情,无限伤感,却又意犹未尽。当有一天,你老去了,就会发现,这意犹未尽的多么好。
如若将每一种茶比做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关系,那么乌龙茶最像红颜知己,她美、她优雅、她善解人意、她智慧……她智慧就智慧在会留一段距离,不会将一种美好与无间推至尽头,那么知己若你,也要明白她,留一些给她,留一些杯底的余味在那里,人走了,茶冷了,独默静坐时,闭上眼,轻轻擎杯盖在鼻端,那一段幽香穿越红尘冉冉而来,似是彼岸花开,像是夜听蔡琴——“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拨动琴弦……”那一段时光,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再睁眼时,禁不住泪流满面。
杯底的余味中,还有一味美,那就是守缺的美。
红楼梦里有一个场景,贾母带着大家游览大观园,看到一池的残荷,宝玉抱怨园人不勤谨,不知拔去,徒留在这里煞风景。锦心绣口的黛玉却幽幽地道:平日最不喜李义山的诗,独爱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你偏要将这残荷拔了去……宝玉一听之下,忙呼,留着吧,留着吧,与妹妹听雨声。林妹妹是个可人,她独解李义山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守缺之美。
所以,当有一天,一个人独处,守着一只小小的紫砂壶,守着一壶乌龙茶香度过七泡美好时光,待她香气凝住时,不要着急抛掉她,留着那一团小小的,柔软的叶底。过一忽儿,她冷了,再捧她在手,感受她的韧度、密度、宽度。似是读她,更似在品读自身,这一时的人与茶,谁是主体,谁为他者已殊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刻心与物的流通。
有一天夜里,去一条繁华的街市看琉璃。灯火下的琉璃美的如同一个个不真实的梦幻。最好的是一件叫做“大成若缺”的雕塑,简单到只有两种颜色,蓝色和透明,朴拙到几乎没有形状,但却那样美,仿若午夜梦回时,混沌而最初的幸福。忽然想起了早上泡过,现在仍留在盖碗中的那一泡凤凰单丛,涅槃式的美好隔岸相望,一种略带伤感,但是缓缓的幸福涌上心头……
与读图时代的一位女编辑聊天时,最为投契,她讲,乌龙茶是我最爱的,因为乌龙茶最似红颜。走过七泡的乌龙茶的叶底,她有一种水波不兴的好,那是走过岁月,神气内敛,淡然温情的好,如同在黑夜里脉脉注视着你的眼神,如同李商隐一句伤感的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