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之诗
也许是机缘凑巧,最近常常遇至无语的景况。一次是在柏林禅寺,照例与寺里的法师、佛学院的教师喝茶聊天,照例跟教周易的杜老师谈谈哲学、谈谈人生境界……一直一起喝茶,却从来没有说过话的明宣师,那天忽然说了很多,他说起皈依佛教前的自大与自以为是,以及因为这些骄傲而失去、错过的珍贵缘份。他似是在问自己,也似是在问我们:我们为我们的父母做过什么?为我们的朋友做过什么?为我们生活的城市做过什么?知道一个道理,并不是说那个知道就是你的,这杯茶,放在这里,你拿给别人看,这是杯茶,那不是你的!而是——明宣师拿起茶杯一饮而尽,举起手来:你将它喝下去,它流进你的血里,你砍开臂膀,把这血给人喝,这才是你的!听完明宣师的话,心里很惭愧,是啊,只为自己活着的生命,多么自私,多么卑微,知道一个道理而狂妄自大,甚至没有过体验,多么渺小,多么肤浅。
另一次的无语没有这么激烈,来的更平静些。也巧是听完明宣师的开释不久,去798看纯空法师的画展,站在一幅幅画作面前,真有一种冲动,就是从此以后都不想再讲话了,一个字也不想说了。那墨荷,那秋霜,那枯枝,不是作者在卖弄技法,不是看到的人在炫耀审美,更不是冷漠傲然的俯视众生。你不能说画里有什么,它只有东方美里所蕴含着深刻的默然,那是人与天地万物本身达成一致的秩序,也即是一种生命的均齐,绚烂已极,归于平淡。
的确,面对一幅默然不语的禅画,观画者已然无语。因为在此时斯地,时间与空间,主观与客观的二元对立已被打破,宇宙混混沌沌,“我”的本体与自然本身浑然一体,这便是禅画的指向,也必是茶道、书法、易经、太极拳的指向,无边无廓,天地一如,动静等观。这时再去表述对生命的尊重,对爱的渴望都是苍白无力的,因为本体与本体之间的碰撞已足够光芒万丈!
“地瓜米”的香气
前天与几位旅居国外、刚刚归国的福建籍法师喝茶,天热,人都没精打采的,开头几泡茶喝的很是水波不兴。直至我拿出了一泡老白茶饼。这泡老白茶是用十几年的福鼎大白毫压制而成,茶饼本身也上年头。烧水开汤,一股闽东特有的山水气息扑面而来,大家都深深吸一口气,不约而同地说:地瓜米的香气!说完,又都笑了。地瓜米是闽东的一种特产,是将当地土产的地瓜擦成很细的细丝,在太阳下晾晒干,而这地瓜米旁边常常也晒着白茶,时间久了,也不知是地瓜米沾上了茶气,还是白茶染上了地瓜米的香气,总之,这茶里清新朴落的香气,是人力造作不出来的,这有太阳味的气息淡然而极有穿透力,使人如坐太姥山中,亦如目睹太姥娘娘面上慈宁的微笑。几位法师兴致勃勃地接过泡好的茶来,有声有色地喝下去,深深地叹一口气:这才像是到家了啊!
是啊,多年以来,家乡与故国的气息,深埋于异乡游子的心底,看似无形,实则不敢提起,直至那一瓯饱含家乡水土,由家乡人一片一叶手制而成的老白茶汤入口,流浪许久的心这才踏上归程,回归于当下。而多年国外生活造成的对祖国的疏离感,此时已荡然无存。人又复成为那个人,那个在晒场上笑逐玩闹,抓一把地瓜米,灌一碗老白茶的纯真孩童。
然而那时的简单直接,那时的勇气、无所畏惧还在吗?
这里亦有一种均齐,一种摆脱了繁琐的形式感,摆脱了对称与光滑后生命本来均齐的美……
心如工画师
《华严经》有偈云:“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一样的十里芰荷,你没看“到”它之前,它原不存在,你看到它时,它又由你的心所映象,天天过荷塘,荷塘从不见的情景又岂在少数。荷塘由“我”发现,由情而描摹,一般情景,百样风格,如若禅师睹得,又是不同。
从前听到画僧,听到禅画,就总以为这二者是指向“空”或者指向“无”的。总以为禅画就是枯淡离尘的,不沾丝毫烟火气的。其实不然。天台智顗大师说:“若心无所得,无明、取相、攀缘皆息,则心水清净,珠相自现。若得清净心常一,则能见般若,是为化物之要道也。”禅画的过程,是“物来则应,过去不留的”过程,即便你画出了空,画出了无,也还是在空与无中纠缠,既然有空就有不空,既然有无,就有有,依然摆脱不了能所对立,依然在“二”中。禅师的禅画,其实只是画出了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只是不知在此画中,我们是否就能够片刻稍瞥到我们自性的妙明真心。
说到底,禅画其实是没有指向的。如果说文人画(如关仝的《谿山行旅图》)是文人的哲学观的显现,是美学的表达的话,那么禅画只是禅师整个艺术人生的一个被抽离的片断。然而它本身即是禅师或禅师艺术的一部分,不是表达,不是阐释,它自己就是禅师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古德禅师们有的用话头接引学人,有的用一碗茶来接引学人,有的用舀米磨炼学人,有的上重手打。此中种种,无非是锤炼利根,老婆心切,大家的意思都是话越少越好,顶好不说。所以有的禅师,就干脆画一幅画,这生命的均齐,禅法的静虑都在其中了,悟不悟,由你。
或者世上本来没有禅画这东西,又或者我们自己与这整个宇宙都尽在一幅禅画里……一从息心,虚空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