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与彭老师交谈的一个多小时，仿佛比平常过得快一些。与彭老师的交谈，也仿佛与以往任何一次访谈不太一样。

　　面人彭，听名头，好像是带着老北京花红柳绿的热闹，但从彭老师的眼中，从那些面塑作品中，却分明折射着一种平静的力量。

　　访谈结束后很久，偶然一次坐地铁回家，不经意的看到从地铁窗口飞逝的广告霓虹，终于明白，原来这种力量源于对世事的洞达，来自一种平怀……

　　记者：彭老师，您好。我们看到您作品好像跟以往的，或是我们印象中的渔翁、孙悟空的题材有些不同。小沈阳火了您就创作小沈阳，希拉里来访华了，您就创作希拉里。是不是在您的观念里，面塑是要经过作者的精神再创作，才是作品呢？

　　面人彭：是的。作为民间艺术，它的流传一定要和现实结合，和时事相结合，要对这个时代和时代里生活的人、人性有所体现。我们的工艺虽然是传统的，虽然它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但也不能只是做才子佳人。我们也应当关心时事，观察生活。去关心民众，关心最底层的大众，大家在想什么？这些想法和看法又反映着什么？比如说小沈阳，小沈阳火起来了，有的人认为这就是一个暂时的现象，但作为我们搞民间艺术的艺人，实话讲，我们感同身受。他的红可能是一夜成名的，是很快速的，但是同样作为平民阶层，作为草根，我们可以体味到他很不容易。如果他没有一定的功底，一定的磨炼，没有多少年的积累，它不可能一朝成名。他火了以后，没有高高在上，反而让你感觉他是熟人，身边人，似曾相识。我想他的“火”也是因为他的亲和力和真实感。所以，我们民间艺术一定要和现实结合，和现实结合的同时，使你的根——根不是独枝的嘛，还有须脉充分的吸收养分，吸收生活的感悟，这会使你的创作更加丰实，更厚重。

　　记者：我们看到您创作的希拉里，手里面拿了两个很中国的元素，一个是风车，一个是糖葫芦，为什么让她手里拿这两个东西，这里有什么隐喻吗？

　　面人彭：实话实说，这次希拉里来，好像大家没有给她太多的关注……恰恰我们做了，而且很赶的，得到消息，希拉里明天到，今天就得做出来。正好当时是农历的正月，咱们中国人的传统，凡是在正月里就算过年，凡是年里人家来拜访，都是拜年来。所以我就给“她”穿上红色的中式衣服，手里还拿着糖葫芦还有风车。为什么拿这两样呢，因为风车象征着一帆风顺，祝福希拉里的中国之行一帆风顺，也祝愿中美两国的关系和和顺顺；糖葫芦是节节高，祝福我们两国的经济节节高。后来我又做了美国总统奥巴马，奥巴马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托着一个中国的元宝。好多人看完挺纳闷，说你为什么让一美国总统举一中国的元宝？我说，这反映的是经济。去年金融风暴横扫全球，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国，希望也在中国。时至今日，美国经济的复苏，世界经济的新活力，都跟中国经济的动向息息相关。所以，别看这些作品小，小作品里反映的是大世界，这里反映的是一种社会现状，也反映了现代中国人的扬眉吐气。

　　记者：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经过西方文化的几轮冲击以后，中国人根性里那种师傅和徒弟的亲密情谊，和类似的传统情结，好像已经失落大半了。而我们中国的民间手工艺大多都是建筑在深深的师徒情义基础上。在今天，这种情义一旦流失了，年轻人不再重视了，它的希望又在那里？从您的作品和言谈中，可以看出您对面塑这种艺术的信心还是很足的，您的文化信心又来自于那里？

　　面人彭：信心是任何一个文化艺术种类都必不可少的。现在，珍贵的文化艺术都统称为“非文化物质遗产”。放眼中国来说，所谓“非文化物质遗产”，它的兴盛和繁荣最最重要的就是建立民间的感情，这是很容易被今人所忽略的。

　　今天上午我们参加北京崇文区的“非文化物质遗产”的展览。有一位路过的老百姓，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出来溜早儿的老大爷，看了展览就非要买你这个面人，你跟他解释这个只是展品，不卖，没用。从这件事，从这位老者的执著，给我一种感激。这个面人虽然只卖几十块钱，但从这里凝结着他的童年时光，凝结着老北京的韵味，凝结着人类对逝去时光的一种追忆与珍惜。作为一个艺人，我深感责任，我的责任在于我们如何用这种珍惜、珍重的心态对待艺术。同时我们也面临着挑战，无论我们怎么认真，怎么重视精神归属，你的艺术，你的作品，产品，没有市场，老百姓不买账，你就一定要去研究探索。不要说老百姓不懂，老百姓怎么不懂啊？一个不懂，十个不懂，那么多老百姓就没一个懂的？所以我觉得，如果我们的东西不被老百姓接受，不为市场接受，那一定是我们自己有欠缺的。

　　我教徒弟的时候有一条：我们不许对顾客说“不”字。作为一种艺术品或产品，进入市场就意味着进入一种规则，你的产品一定要合乎于市场大浪淘沙的准则，出了问题先往自己身上找毛病。不能主观的想“他不懂吧”、“他文化层次低”，谁文化层次低？我对自己和徒弟们还有一个规定：不许说同行的不是。如果说今天我们坐下来剖析这个，明天再否定那个，每天不空过刻薄几个人，十个人坐在那里，文人相轻，张家这个不好，李家那个不好，王二麻子不好——这都是习性！这种习性可以讲是很肤浅的。如果你有一定的文化底蕴，一定阅历，您就一定不会这么做。   

　　记者：前两天看到您的作品鼠首、兔首，听说这次国宝被拍卖事件后不久，您马上做了一个核桃里微雕的鼠首、兔首，您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表达这个题材呢？

　　面人彭：我觉得时人搞艺术、搞文化企业，把钱看的过重。反而我们祖先留下来的东西，我们文化“根脉”的东西，可怕到无所谓，不重视！任何一件事都要有一个道德的标准，都要符合一种秩序，如果这个都没有了，人存活的根本都没有了，你还谈什么文化，艺术？兔首、鼠首是中国的，就是这些！除了这些，我做这两件作品，主要是一种态度的表达，一种情感的宣泄。作为民间艺术家，艺术作品就是我们的表达方式。就像你是一个记者，您是拿您的笔来表达一样，每一个行业的人都是用自己的武器来表达自己的情感。我呢，就捏面人，而且是核桃面人。为什么要做核桃面人呢，因为核桃面人是一绝啊！北京一绝。外国人看见全震惊了。您说我为什么做这么大的？因为西洋就有微型雕塑。西洋的雕塑，是历史悠久，很成体系的，与之相比，中国人的雕塑更自由一些，不太注重方法论。但是这个面人微雕，它装在核桃里，外国人看到全傻了，他们做大卫，做思想者，可是他们做不到核桃里去。所以我用最具北京特色的，我最擅长的这个方式做这个兔首、鼠首，表达一个中国艺人的立场和态度。这个作品在潘家园销售很好，很受外国人的欢迎，我想，这也让更多的外国人听到了我们的声音，收到了我们的态度。所以通过做这件事情，宣泄了自己的文化情感，而且也是不断的达到一种文化的高度。民间艺人一定要给自己一个文化取向，虽然我们是做民间艺术的，但我们一定要有一个是非观念。一方面抓住了商机，一方面确立了自己“人”的尊严。

　　记者：这类艺术表达，是否可以看作是中国的一些艺术家、文人，对这类事件的艺术反抗呢？

　　面人彭：应该说是。中国的文化根植于道德，中国人是很重德的。绝不是金钱和一两件文物可以衡量的。过去，法国人，法国企业，法国文化在我心目中是很崇高，因为法国的艺术和启蒙思想影响着我们，给我们很多艺术营养。但是这良好的印象通过这件事情大打折扣，中法的友谊，中国人，法国人之间的情感是一个兔首、一个鼠首能衡量的吗？这看起来是个文化现象，是不是呢？其中自有深意。

　　记者：您跟老舍茶馆好像渊源很深，听说您跟老尹总二十年前就有一次因缘际会。您当时跟老尹总见面的时候情景是什么样的，有没有英雄相见，惺惺相惜的那种感觉？

　　面人彭：我们见面的情景，可以这么讲，识英雄者重英雄。不客气地说，我是无意中参加了中国的改革开放，我和尹盛喜先生，是用比生命还重要的政治生命，无怨无悔的追随改革开放。而且追随的时候，最可怕的是没有胜利的目标。毛泽东的时候，我们的目标是打跑日本侵略者，打倒蒋介石，我们如何都要取胜。而这个阶段根本就没有目标，很茫然。因为改革开放不久前还在斗资批修，运动、抄家、坐牢，对我来讲也可能是年轻人的无知无畏，也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什么都不怵，反而一鼓作气。所以我很佩服尹先生也在这，我是个体户，自己跟自己练，而他放弃了当时很不错的工作，扔了铁饭碗带了人在前门卖二分钱一碗的大碗茶，这个勇气和魄力很让我钦佩。

　　与尹先生不同，我的创业非常特殊，我是闭门造车。有人说搞艺术不能独断专行。但我觉得真正的艺术，有时候一定要闭门造车，不能采纳众长。不能是我创作一件作品，你们八个人都来看看，每人提不同的意见，我再按照意见去改，这就砸了。作为真正的艺术，一定是自己独立的，完全、完整的塑造之后再拿出来示人。我们的产品在销售时，对外展示的时候我从来不允许他们作过多的渲染，这是我最大的特点。为什么不过多的渲染？我认为制作者在完成一个作品的时候已经把你的情感、你的语言、你的设计等等这些元素和语汇完全赋予在作品身上。它是有语言的，有生命的，当你完成的时候，就是它脱离你母体，脱离你制作者的时刻，你所要表达的，你所要付出的，到此为止了。你要是觉得那不好，您别示人，一但示人以后，实话讲，您的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任何点缀都是补充，越是渲染越是表明那有毛病。作品出来后，让大家来评说，为什么武则天立一块“无字碑”，因为不用说，功过自在人心。

　　记者：从第一次跟尹总一起被时任中国共产党总书记的胡耀邦接见，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年中，斯人已逝，今天您再到老舍茶馆来，觉得和从前那个老尹总时代有什么不同，那个“最珍贵”的有没有流失？

　　面人彭：我觉得父一辈、子一辈的这种传承，本身就应该先天的有一些思想和形式上的创新。如果子子孙孙都守着老一辈的规则，墨守成规，那么，老一辈的规矩反而变成了一种束缚，同时这也不叫守规则，是接班人没有活力的体现。今天的老舍茶馆，是两代人经营者经营理念和谐融洽结合的结果。它是构筑在原有的文化基础上的，但与时代结合的很紧。

　　老舍茶馆在老北京的口碑很好。他禀承了老北京各方面的文化，比如门口这个二分钱大碗茶就很好，这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民间感情，也是一种感情的传承。我们走过那个时代的人，提到老二分的时候，感情是很复杂，很深厚的。它不仅意味着二分钱一碗的茶，那是我们逝去的三十多年的时光。喝一碗茶，我又回到了二十岁的时候。你想，一个八十岁老太太，喝一碗茶，就又可以回到了六十岁的时候，这是二分钱的事儿吗？真的。老舍茶馆最深刻包含的就是这种民间的感情。

　　记者：您走进了面塑这个艺术产业这么长时间，您是怎么看待中国式的文化产业链？东方文化产业在市场营销等这些方面的一些短板您又是怎么处理的？

　　面人彭：任何艺术，势必要走上产业链，这是每一个艺人不可回避的问题。有人清高也好，混沌也好，甚至回避也好，这都是躲不开的，直接摆在你面前的问题。所以不如去面对。首先我们先分析，产业化要做什么？有很多行业，受到国家的保护，每个月几千块养着它。而且很早以前就以这种方式挽救艺术了。我想问，这些被国家养着的艺人--如果他是个面塑艺人，他还需要再捏吗？他捏出来的还是艺术吗？所以他就可以讲现在我的东西不卖，我不是用他致富。我不是用它在挣钱的，好像体现出了他的清高。但是反过来说，作为任何一个艺术任何一个行业，都应该在中国经济的环境里，在大经济环境的冲击中去拼搏去生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说起来很大，但是落实在我们的行业，其实很小，首先我能不能养活我自己？同时我能不能让我的家人感觉到我的存在，能不能让身边人感觉到我的重要性，同时我的行业能不能带动一部分人就业，我的价值能不能产生社会价值，体现出一个“人”的价值。我觉得每一个人，每一个艺人要是以这种方式去思考问题，何患行业不兴盛，何患国家不发展？但是以那种保护，或护短的形式去看待它，它就凋零了，因为在其中，它找到了若干凋零的理由。

　　后记：

　　文中所录，只是与彭老师对话的一部分，宥于篇幅，彭老师很多精彩的文化论点不能得以全面体现。这其中包括对京城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视角，也包括对文化市场独到的观察和敏锐的捕捉。

　　访谈最后，彭老师拿出采访里提到的屈原像和仿牙雕面塑来给我看。如彭老师所说，他没有向我们描绘和解释什么，每件作品都凝结着艺术家的一个独立的人生片断——脱离了创作者的母体，它们仍是鲜活的，有生命的。

　　最喜欢的是屈原像。这位迎风傲立，袍袖翩翩的大夫，睥睨世间。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闪耀着至今仍在的尊严，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