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性平和,茶是不霸蛮的。酒是莽汉,有可能强着干;茶是佳人,不会那么硬着来。劝酒的,才一杯又一杯。
但这也不能一概而论,碰到晋代王蒙老兄,不把你肚子灌胀,他不会放过你。王蒙老兄是这么想的:“劳碌平生之小民百姓,得解口渴以清热火,不可不喝茶;僧道方外之人,得伏睡魔以助禅思,不可不喝茶;落拓之士,得疏胸中块垒以栖情物外,不可不喝茶。”总之,到了王老兄那里,不喝也得喝。
蒲松龄也是个霸蛮叫人喝茶的人。蒲兄之霸蛮,不是王兄之霸蛮。王兄霸蛮,有点“政委”的意思,他是想叫人不要往酗酒的邪路上去,而是叫人往爱茶的幸福大道上走;蒲兄呢,却是文人做生意的意思:兄弟,你满腹华章,却堆在肚子里尽是浊气,先喝我一杯茶吧,把那华章引出来。在蒲兄那里,人人都是文学大家,满肚子的文学,需要茶来接引,才能出得来,这好比是抽水机抽水,若要抽水如泉涌,先得往机子里面舀一小勺水做水引子。
王蒙兄霸蛮,是愿者上钩,你来我家,我才灌你;蒲松龄兄霸蛮,是拦路剪径,捉客喝茶;他烧一大壶茶,提到村头大树之下,那大树下是南来客与北往客必经的要津。有客来此,他一手端茶杯,一手扯衣角:坐,请坐,请你喝我这杯茶!不喝?那不准走!
蒲松龄霸别人的蛮,缘自别人霸了他的蛮。他一个文人,家累书香,何曾想过到这半路上,干这“剪径”差事?蒲兄没奈何,不去教书的日子,每天一大早,“携一大磁罂,中贮苦茗,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他一个人坐在大道中央,打坐在大树下,“见行道者过,必强执与语。”不论生与熟,都给我坐下!不坐?我给你茶喝,行不?想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死死地扯住别人的衣角,那情形也是怪滑稽的。扯得住么?幸好,他带了一壶茶,最后留住人坐下来,靠的一定是茶力。
这茶当然不是轻易喝得的。林妹妹喝了王熙凤的茶,凤辣子就拉住林妹妹不准走了。蒲兄扯住人喝茶,只能做谈客。那就谈吧,“搜奇说异,随人所知”,谈客说得口干舌燥了,“渴则饮以茗”,蒲兄就做服务生,在一旁给倒茶。南来北往客,或南来,或北往,正是渴得很,路旁有老生奉茶,喝吧。喝了,茶费怎么付?不要钱。当街开茶馆,当路开茶肆的,哪个不想赚钱?这个老头虽然有强买强卖之嫌疑,却是一分钱也不收!蒲兄开这家树下茶肆,什么都不收,只收故事。
一个大男人,不去犁田,不去挖土,不去种洋芋锄麦子,终日坐在树下跟人扯白话,还倒贴茶水,这是什么生意,谁家生意是这么做的?蒲嫂特是贤惠。51岁那年,蒲兄再次落榜。蒲兄那清早一大壶茶,都是蒲嫂半夜喊天光,四更里起来烧柴火烧的。蒲嫂看到蒲兄坐在树下,日晒雨淋,她从自家屋子拆了几快门板,支起了棚架,叫蒲兄拿出临时代课教师的工资,买来棚盖,盖起茶棚来。蒲兄这个茶棚估计比他家的茅屋要好,最少门好进多了啊。蒲兄家住的也是棚户区,“农场老屋三间,旷无四壁”,他借了堂兄一块门板,将房子分成内外间,那门呢,窄,错身过门,一人若进,一人得让。
在这大树下,在这茶棚里,蒲松龄兄烧茶拉客,给人白喝,不要钱。如此做着茶生意,赚了个名满天下!茶通鬼神,蒲兄那壶浓苦的茶,引来鬼神无数。好在,茶间鬼神不比人间鬼神。这些好鬼神,不但给蒲兄送来了故事,而且给蒲兄送来了神笔。一部《聊斋志异》鬼斧神工,都是这些狐鬼蛇神付给蒲兄的茶钱。蒲兄这生意多有创意啊,天下茶生意,就数蒲兄做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