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水生赤着上身,蹲在船梆上抽烟,一条灰不灰白不白的破裤衩子遮住下体。平面的船舱上,散散落落地坐着几个渡河人。河沿儿渡口的渡船没有准时准点,只等过河人坐满了便开船。水生见河桩走来,站起身打招呼。
河桩顺着跳板走上船,挨水生站着:“水生叔,婶子的病好些了?”
“好什么?挣这点儿船钱连肚子都顾不上,哪有钱吃药?挨到哪天算哪天吧。”水生叹口气,蹲下身在船梆上啪啪的磕掉烟灰,两眼望着翻翻滚滚的河水不再言语。
水生自幼在河边长大,练得一身好水性,十七八岁就在渡口当船工,二十年没出过差错。家里穷,说不上好媳妇,娶了个病秧子,三天两头闹不好。病是病,却能生,一连养了两男两女,累得家里无隔夜粮蔽体衣。水生不到四十岁,就腰弯发白,活脱脱一个小老头。
今天是集日,河北不少人去固安赶大集,回来扛着锄镐扫帚,抱着升斗簸箕,都要坐船,等了一袋烟的工夫,人便满了。水生和另外两个船工抽掉跳板,抄起船篙,插入河底用力一顶,随即吼出一串号子,船就慢悠悠驶入河中。快麦收了,河水不大,风也是微微的,船行很平稳,一里地宽的河面在阳光下闪烁,就有人说起“镇北关”挨打的事。河桩听着,心里暗暗发笑。
一会儿船到岸边,河桩跳下船爬上大堤,就有一个脆生生的嗓音传来:“河桩兄弟,赶集去了?”河桩抬头,见是香巧站在小吃店前,正乍撒着两只油手冲他笑。
“顺嫂子!” 河桩叫一声。
香巧刚还灿烂的笑脸暗了下来:“顺嫂子顺嫂子,你就会叫顺嫂子!你哥没了两年多了,你就不能像过去那样叫我一声香巧姐?”
河桩站住,嘴唇动了半天也没发出声音。他理解香巧的心思,可他只愿叫嫂子,不愿叫姐,他忘不了顺子。
顺子也是王老奎的徒弟,在渡口当船工,跟河桩的感情最好,两人常在一起切磋武艺,讲究拳脚。三年前的那个夏季连降暴雨,河水猛涨,河面上笸箩大的漩涡转得人眼晕。为防事故,渡船停了摆。那天,固安城内“二合义”粮行五辆拉黄豆的大车来到河边,找到船头李大裤裆,愿出高价过河。这五车黄豆全都淋了雨,把麻袋胀得鼓鼓的,再一耽搁,麻袋会涨破,黄豆也会发芽,将是血本无归。李大裤裆贪图高价运费,叫顺子带几个船工摆渡。顺子被逼不过,只得让河桩约几个壮汉子装船。顺子从大车上卸下一匹马,往上游走出半里多地,拉着马尾巴下了河。河水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带着一人一马往下猛冲,直冲出二里地才爬上对岸。待顺子再游回来,已是浑身颤抖面色灰白。顺子告诉李大裤裆,河水太急,不能出船。李大裤裆不答应,扬言谁不出船就摘了谁的鸟食罐儿。果然,第一船就出了事,刚到河心就被激流打翻了。
河桩装完船没有走,密切关注着船工的安危。一见船翻了,顾不得多想,三把两把甩掉衣服,一个猛子扎下河去。几个船工散在翻船四周探头探脑的挣扎,独独不见了顺子。
“顺子呢?”河桩大喊。
“不知道。一出事就没见他!”
河桩知道,以顺子的水性,绝不会被水卷走,一定是压在船下了。他从水中拔出身子,深吸一口气,顺着倾斜的船梆扎下水。河桩在水下极力瞪大双眼,无奈河水太浑,黄澄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一会儿便胸中憋闷,眼珠子像要从眼眶里迸出来。实在忍不住,从水中蹿出,一边噗噗地喷水,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息。见几个船工已筋疲力尽,留下来更是累赘,便吩咐他们快上岸,自己一坐身子又潜入河底。当他再一次钻出水面,也有些力不从心了。猛的,他看见了河堤上的人群。一大群男女老少,站在河边呼喊着,哭叫着,最前边那个俊俏的身影,就是顺子的媳妇刘香巧。
河桩终于摸到了顺子。顺子果然被船绳缠住大腿,压在了船下。麻绳浸透水,又硬又紧。河桩的指甲掰裂了,牙齿咬松动了,换了三回气,才把顺子从绳套里解出来。他抱着顺子的尸体浮出水面时,全身已没了丁点力气。
香巧抚着顺子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好半天缓过一口气,拉着河桩哽哽咽咽:“兄弟,我的命是你救的,如今又把顺子捞了出来……”
香巧是被大水冲下来的山里人。那年永定河上游发了山洪,连根拔起的大树,垮塌的房架,淹死的猪狗,满河里翻滚。十二岁的河桩起个大早,来到渡口捞“河漂儿”。渡船已停摆,整个河道里除去哗哗的水声,不见一个人影。忽然,远远的河面上漂来一根木头,随着波浪沉沉浮浮。河桩等木头靠近,一个猛子扎下河。游到跟前才发现,木头上还挂着个人。河桩自小胆大,张开胳膊,连木头带人夹在胳肢窝下,奋力朝岸边游来。来到浅水处,河桩才看出被他救的是个小姑娘。摸摸鼻子还有气,便抬头往堤上望,可巧一间杂货铺的门开了,忙喊:“连升叔,我捞出个人!”话音未落,门内窜出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边跑边问:“河桩,捞了个什么人?”
“小丫头!”
这时金连升两口子也跑来了,见人还有救,就让儿子金顺子背进杂货铺。灌了两碗姜汤,小姑娘醒过来。一问,姑娘叫香巧,一家人都遭了难,她是落水时抱住根檩条,才得救了。
金连升两口子是菩萨心肠,见香巧无家可归,就把她留下了。河桩和顺子本来就是练武的师兄弟,整天缠磨在一起,有了香巧,就更热闹了。三个人一块儿上树捋榆钱,下河抓小鱼,荒滩里挖野菜,风道口里捡干树枝,好得就像亲兄妹。即便这样,香巧还是时不时的感到孤苦,背地里常唱起那首让人心碎的歌谣:“小白菜啊,叶儿黄啊,三两岁呀,没了娘啊……”唱着唱着,泪珠儿就成串地滚出眼眶。
香巧不但人长得清秀,心眼也乖巧,她知道是河桩救了她的命,便对河桩格外喜爱,有点儿好吃的,就偷偷塞给河桩。香巧十五岁那年,和十七岁的顺子成了亲。其实,香巧与顺子成亲并非自己的本意,香巧心里恋的是河桩。虽然几年来金家待她如亲人一样,可她心里总觉得跟河桩近。但她不能拒绝金家老两口儿的要求,金家天高地厚的恩情她要回报。河桩倒没什么感觉,自香巧与顺子成亲后,便改口叫香巧嫂子,人前背后再不开玩笑。后来,一场瘟疫夺去金连升的命,香巧又生了孩子,杂货铺不能开了。王老奎心疼徒弟,便托人向李大裤裆说情,让顺子当了船工。谁知这营生竟要了顺子的命。
香巧成了寡妇,对河桩那种深藏已久的感情又爆发出来,没早没晚,她的心总牵挂在河桩身上。